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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6章 蝦魚筍蕨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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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阿翹, 春娘,阿羅,我想死你們了!”

蘇蘅一回府, 恨不得變身春晚舞臺上的馮鞏老師,跟府裏的人一一打招呼, 空氣裏頓時充滿了快活的氣氛。薛恪便跟在她身後半步,看她活潑得像歸林的小鳥, 不由淺淺勾唇。

一切都是自己熟悉的樣子,行事也隨性,有種放松的感覺。就像前世從外面旅游了一圈回來, 還是覺得自己家最好。蘇蘅回府休息了小半月, 神清氣爽。

這幾日每每睡到天色蒙蒙亮的時候,蘇蘅都會被凍醒,昨夜腳邊阿翹灌得熱熱的湯婆子過了一夜只剩下溫溫的熱度。

推窗一看, 果然又冷了些。西北風呼呼地刮, 吹落了庭院中漂亮蔥郁的花葉果穗, 只剩下灰黑色堅·挺枝椏伸向天空,落葉滿地蕭瑟。

洗漱之後,早膳便送來了蝦魚筍蕨兜子和煮玉粥。

兜子蘇蘅原先在宮中是吃過的,那油潤多汁的松仁羊肉兜子入口留香的風味至今難忘。

今日的山海兜裏面放了筍蕨之類的脆嫩蔬菜, 同時還有爽彈的魚蝦粒兒, 味道比起當日的松仁羊肉兜子更鮮。

這光景, 冬筍應該是剛上市。蕨菜卻沒有,是用的今年春天曬的蕨菜幹代替的,沒有那麽鮮嫩,但拌上香油,和筍丁一道用油鹽炒過, 也別有一股甘香。

魚蝦也是挑白嫩無骨的部位,切成小粒,用醬、細鹽稍稍腌制後便可以倒入熟油鍋中炒到斷生,研入少許胡椒拌勻即可。

小薄面餅做的皮子鋪在碗裏,將葷素兩種餡料放進,皮子向內合攏成半圓不閉的兜狀,大火滾燙上鍋蒸熟。蒸熟後面皮便變得緊實而透薄,隱約能看見其中翠綠微紅的蕨菜粒和蝦仁。

尋常的兜子要配上芝麻醬、姜醋汁、松黃汁吃,有口味重的人還喜歡配上鹹鹹的乳酪吃,這種奇奇怪怪的吃法饒是很有美食探索精神的蘇蘅也要猶豫卻步。她最喜歡還是春娘的做飯,將兜子的餡料調得鹹鮮,直接吃即可。魚肉蝦仁粒鮮嫩,筍丁蕨菜粒爽口。兜子皮雖柔軟,卻不糜爛,很好地將蒸出來鮮甜汁水鎖住,回味無窮。

因為這蝦魚筍蕨兜子裏同時有山間蔬菜和水中魚蝦,味道清新爽口,有文士風雅,給它另起了個名字:“山海兜”。這兜子是半葷半素,價錢本比不過那些純葷的高檔貨色,譬如以鮑魚為餡的決明兜子、以蟹肉和蟹黃為餡的蟹黃兜子,或是以羊肉為底輔以蓮子、雞頭米的蓮荷兜子。

許是“山海兜”這名字取得太好,通俗易懂又大氣,自打這名字代替了蝦魚筍蕨兜子的本名,在外間的分食中點得人甚多,價格也就番了一倍。

可見人靠衣裝,佛靠金裝這個道理在食品界也是適用的。

“嗯!這個筍丁不錯,今日新送來的?”蘇蘅一看旁邊的煮玉粥,便問送早膳的阿壽。

阿壽笑道:“今天一大早就送來的上好冬筍,送來的是時候皮還沒剝,新鮮得很。”

蘇蘅點點頭。

這煮玉粥其實就是鮮筍片熬粥。時人近禪佛,鮮筍片熬粥本來是僧人的吃法,也流傳到民間來。嫩嫩的筍切成方片,加水、米在砂鍋中熬煮成粥,山鮮的鮮甜清香便能融入稀薄香糯的粥米湯中。

因筍片顏色如同方玉,所謂的“拖油盤內煿黃金,和米鐺中煮白玉”①,顧名“煮玉粥”。若是在這粥種再加點姜絲、幹貝、魚生,研磨點胡椒粒進去,便是一碗愜意的海鮮筍粥了。

吃一口山海兜,再就著紅醬豆腐乳,喝一口煮玉粥,隨著熱食入肚腸,手腳這才熱了起來。

蘇蘅許久沒做飯,不由有些技癢。晌午過後,聽聞薛恪回來了,後頭還跟著個趙若拙,徑直去了書房。蘇蘅一笑,也就自得其樂地往東廚去了。

今日送來的筍清香純正,潔白如玉,果然品質上佳。東廚裏除了有好筍,還備了好些肉類,除了慣常吃的,鵝肉嫣紅帶著血色,也很是不錯。

春娘問蘇蘅想做什麽,蘇蘅一想,笑道:“那便做間筍蒸鵝好了。”

老饕蘇東坡說,“寧可食無肉,不可居無竹。無肉令人瘦,無竹令人俗。”連肉都不吃了,可見竹子在文人雅士心目中的地位之高,愛屋及烏,連帶著竹筍也清貴起來,成了“有格”的食物。

“格”即是格調,食物分為有“格”的和無“格”的,這可以理解為中國的知識分子可愛之處。沈從文就曾經對學生汪曾祺說過茨菇好,理由之一是因為“茨菇比土豆的格高”。

譬如各類菇、茭白、竹筍、蓮藕、蒓菜等食物是公認的有“格”之食,傲然居於文人食物鏈的頂端,甚至有人鄙視將以上食材和肉同煮的廚司,認為肉味會玷汙這些食材的“格”。

蘇蘅依稀記得前世有位女明星接受采訪時,說自己最喜歡吃的食物是回鍋肉,但後期團隊過稿的時候,硬是改成了香菇菜心,為的是更和這女星平時清冷天然的氣質相符些。蘇蘅還記得當時看到這則八卦時,心裏大為不解,為回鍋肉和女星同時叫屈。一個清冷仙女私下喜歡吃油辣下飯的回鍋肉,這反差萌簡直不要太可愛啊,團隊一改,反而沒了記憶點。

後來想想,大概也是因為團隊覺得香菇菜心比回鍋肉的“格”要高的緣故吧。

蘇蘅自認是個大俗人,對格不格的言論嗤之以鼻——就算食物真能代表格調,吃了這些食物,人也不能因此變得更加清高啊,否則道德敗壞的人坐在牢裏每天吃竹筍和蓮藕就好了。

而且,像茨菇、茭白、竹筍、蓮藕這些非清即寡的蔬菜,明明就是肉類最好的搭檔啊!

茨菇或竹筍炒肉片,加點大蒜、辣椒爆炒,又香又辣,妙不可言。蓮藕燉排骨湯也好吃,燉完排骨酥爛脫骨,蓮藕塊綿軟,湯色清澈微甜,冬天喝最舒服。

蘇蘅想著想著笑起來,剛吃完飯,這會子倒又把自己想饞了。

這邊想著,手裏的動作卻沒慢下來。

間筍蒸鵝本只需要用鮮筍切成的片即可,但蘇蘅想了想,又取了一把筍幹來,洗凈切好後用溫水泡著,等著慢慢泡發便是。

她利落用尖刀剔去鵝肉的骨頭,切成長條,放入黃酒、蔥姜水、橘皮絲、花椒粒、鹽、豆豉抓拌均勻,稍微鹽漬一會兒。

取來一個深口的大盤子,將鮮筍、筍幹、鵝肉依次一層層沿著圓形的盤口碼好,不一會兒就齊齊整整地碼了兩層。澆入適才腌漬鵝肉的料汁,再用濕紗布封住盤口,小火蒸上小半個時辰。臨出鍋前,再淋上少許麻油,取其香潤,便好了。

蘇蘅做好後,擡眼看到東廚梁下吊著的臘肉,不由內心一動。

那日村邊野店的蒸臘味的餘香還在腦海中久久不散,想來也很久沒有吃辣椒了,再做個辣味的炒菜也不錯。

春娘做的臘肉是煙熏和鹽臘相結合的,因此格外地香。從梁下割一小塊臘肉下來,洗凈切成比豆腐幹略小的片。

油燒得極熱,等滾起小泡泡的時候,下入姜米、大蒜、臘肉、幹辣椒段爆炒,直到外皮焦酥金黃,撒下一大把青翠的蒜苗,略微煸炒即成。

蘇蘅做好飯後,便差不多是吃午膳的時候了。她命下人先送去薛恪的書房,自己照例去梳洗一番再過來。

·

前院,書房中。

趙若拙見送飯的下人來了,傾談之聲不由小下去,但依舊十分擔憂急迫:“叔夜,你何必請辭起居舍人一職而去通判幽州……以你進士高等、三甲出身的資歷,即便明年慶典結束之後,要外放,官家也絕不可能放你去幽薊那般苦寒之地啊!你辭去起居舍人,卻叫陳慎那等張狂之人又有了希望……”

見薛恪神色冷定,並不為他的話所動,不由更加心焦,以臂支起半個身子俯過來,急道:“叔夜,你去哪裏不好?陳州、懷州、洛陽、臨安、……哪裏不是富庶的魚米之鄉,外放三年回來,你便可以入館閣,再過幾年,知制誥與大學士也不在話下!此去北方,異常兇險……”

見薛恪靜默無言,趙若拙不惜將他偶然聽到的消息告知,“你難道不知道麽?北邊的遼國趁著準備來汴京參加慶典之事,似乎又有所圖謀,官家此前已經派去了探子……這事我是聽沈文敏沈相公無意中說起的……即便是你回來官家許你高官厚祿,在這幾年中若是出了事,又如何?咱們這樣的出身,穩穩當當地走下去,不出二十年,不說拜相,那至少也是三品大員,你又何必作此一搏……”

薛恪將眼前點好的茶推到趙若拙面前,將好友的好意關懷收下,但這並不能改變什麽——趙若拙說的,他都巨細無遺地知道,無論是從一直蟄伏民間的秦顯那裏,還是從今上那裏,他都得到了一樣的訊息:此行兇險。

正是因為兇險,他才不得不去。

在垂拱殿中,他立侍於今上左側。前去幽州調查當年薛氏案的探子回來,道是幽州知州賈錫是太後的遠親,受賈巖松的脅迫與利誘多年,既軟弱又頑固,此行並不順利。

非但如此,遼國在邊境悄悄有小動作,時常騷擾邊境的大宋百姓。這知州賈錫因為明年有舉國之大慶典,唯恐將這些事上報會惹得禁中官家不悅,便也壓下不報。

今上聞言大怒,沈吟之後,卻並未立即下達撤去賈錫幽州知州一職的命令,而欲在朝中派出高級官吏通判幽州。

州一級發出文件,必須通判簽署,才能生效,原本的目的是要牽掣一下知州的權力。

知情的朝臣都以為今上仁慈,又或許是為了太後的面子而不嚴懲賈錫。只有薛恪明白,今上此舉絕非為了牽掣,而是為了不打草驚蛇,使得遼國再起警惕之心。暗度陳倉,才能斬草除根。

薛恪亦明白,如若不抓住這次今上對太後對賈巖松等一幹外戚的嫌惡,為薛氏一族翻案的機會便更加渺茫。

唯一沒有料到的事是,當他請纓時,今上卻並未露出太過驚訝的神色。

今上徐徐點頭,眼中一貫柔和的目光變得犀利,帶有金戈鐵馬的意味,沈聲道:“叔夜,不要讓朕失望。”

趙若拙這邊見薛恪垂眸不語,還欲再開口說話,只聽對面的人淡聲打斷他,道:“惟能,我已經決定了。”

薛恪的聲音一向不高,溫文得很,然則卻有著鏗鏗然不可辯駁的力度。

趙若拙無言,不知道為什麽好兄弟如此堅決,良久嘆了口氣,“既然你意已決,哥哥也不再勸你。那麽郡君弟妹呢,你可同她說了此事?”

薛恪垂目,正欲開口,只聽門外有女子含笑的婉麗聲音傳來:“你們又在說我什麽呀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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蘇蘅左右看看,發覺今日薛恪與趙若拙用膳時話不多。

薛恪倒也罷了,素日裏便寡言;但這趙若拙一向話不離嘴,今日較往常時候,格外肅靜些,只埋頭吃飯。

蘇蘅和趙若拙也算很熟絡,有點疑惑,“趙選編,你今天很餓嗎?……要不要讓廚房加菜?”

趙若拙今日本來是來勸薛恪的,也不是為了來蹭飯。誰知剛好趕在午膳的點上,坐下來才發現眼前的飯菜香氣一陣陣幽幽襲來,光是聞,便令人食指大動。

偏生他既喜歡吃筍,又喜歡吃肉,看見那鮮嫩清爽的間筍蒸鵝,根本挪不動腿腳,於是便幹脆穩穩坐下了。

他先夾了一筷子鵝肉與冬筍片一齊送入口中,細嚼之下,不由驚艷。

鵝肉相較於雞肉來說,肉質稍顯粗韌。而蘇蘅做的蒸鵝非但十分細膩潤嫩,還帶有一股濃郁而獨特的鵝香味,入口有鵝肉的甘香、鮮筍的清鮮,最特別的是還有吸滿了油湯十分入味的筍幹,帶著胡椒的微微辣味,十分鮮美。

隨即趙若拙又嘗了嘗炒臘肉。本以為這麽普通的菜色,味道應該不會有太出眾的地方,大概和外間的食肆做出來的味道差不離。

沒想到一嘗之下,差點被臘肉覆雜的味道好吃得打翻個跟頭。臘肉的煙香、豆豉的醬香、蒜苗的辛香、番椒的辣香融合在一起,沁入心脾,越嚼越香,簡直舍不得吞下去。

趙若拙吃了一筷子,忍不住又夾第二筷子,很快他眼前的間筍蒸鵝和臘肉少下去了小半盆。冬筍的清淡與臘肉的鹹辣相融,鮮香與辣香相溢,很快碗中的米飯也見底。

蘇蘅見他吃得又快又香,這才有此一問。

趙若拙輕咳一聲,不好意思地抓抓襆頭,笑道:“今日待漏院的朝食實在不好吃,那胡餅咬了幾口便吃不下去了,還真是餓了,現下這才飽了一半。”

薛恪淡淡勾唇,也招手喚來小勝為趙若拙換盞碟。

趙若拙愈發不好意思,感覺自己每回來人家府中都得到夫妻二人這麽貼心照顧,於是便誠心道:“郡君弟妹,你這個蒸鵝香味比外間吃的筍香還要濃,這是怎麽做的?我讓我家的廚娘學著也做做——也不好意思時常來薛府蹭飯吃。”

蘇蘅也吃飽了,聽罷擱下筷子,打趣笑道:“若是好吃,你便時常來吃便是,你還同我們這麽生分做什麽?”

她忽然又作恍然狀,“趙選編如今也買了宅子請廚娘了麽?難道是要有嫂嫂過門了?”單身漢的時候吃什麽都不打緊,一旦有了心上人,做什麽事都精細認真起來了。

趙若拙這麽魁梧的一個方臉大漢,生得也虎勇,卻不經逗。聞言一楞,棠紫面龐微紅,顯然是想到了什麽人。

他的方臉上微帶著苦笑,道:“郡君弟妹切莫要亂說,叔夜是知道我的,我依舊是孑然一身。宅子是租的,廚娘也只是請個了打掃的老嫗順便幫我做一做飯。若是真有了夫人,我怎麽舍得她同我這般過日子呢?”

蘇蘅八卦的詢問眼神看向薛恪,見薛恪也微笑著搖搖頭,意思是趙若拙的確沒有娶妻的意思,便也不再問下去。

三人閑聊起來,趙若拙忽然想起一件事,便向蘇蘅道喜:“聽聞令兄已與沈文敏沈內翰的孫女有了婚約,還未來得及道一聲恭喜。”

“什麽?!哥哥要娶親?”此言一出,蘇蘅瞬間懵了,乍驚之下,脫口道:“你說和誰?什麽時候的事?”

趙若拙以為她在問婚期是什麽時候,便道:“令兄和沈家五娘子啊,婚期便在明年三月。這事兒也是我在翰林院時無意中聽沈相公說的,當時隔得遠,也沒怎麽留心,是以聽得也不甚清楚,郡君你……不知道麽?”

趙若拙後半句話顯然沒有什麽底氣,因為他發現蘇蘅和薛恪兩人的神色都不像知道這個消息的樣子。

“那吟雪姊姊怎麽辦?”

蘇蘅懵然,想起江吟雪那日在和暢樓神色寂然,忽地說出的那句“國朝士族娶妻納妾是常事”。她當時只以為江吟雪便是自己的嫂嫂,怎麽蘇璞突然便和別人有了婚約?

此言一出,輪到趙若拙吃驚,“吟雪姊姊?郡君弟妹,你說的可是瑯嬛院擅奏箜篌的那位江行首?和她有什麽關系?”

作者有話要說:  ·上次點菜點了筍的小盆友來認領呀~

·冬天來了,也到了無情分別的時候。小薛和小蘇要分開了,江姐姐和哥哥要分開了,而趙大哥還是一個人(sad

·55章以前的小紅包【√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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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:“拖油盤內煿黃金,和米鐺中煮白玉”的作者是濟癲,對,就是那個搖扇子的濟公。煿,音同“伯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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